依卜和小克麗斯玎（三）

　　全文是這樣的：

　　你給你父親的信我也讀到了。從信中我知道你的一切都好，而且還會更好�？他愃圭�，請你捫心自問，仔細地想一想，如果你接受我做你的丈夫，你將會得到什么結果。我實在是太寒磣了。請你不要為我和我的處境著想，而要為你自己的利益著想。你對我沒有任何諾言的約束。如果你在心里曾經(jīng)對我作過諾言，我愿意為你解除這個負擔。愿世上一切的快樂都屬于你，克麗斯玎，上帝將會安慰我的心！

　　你永遠忠實的朋友依卜

　　這封信送出去了，克麗斯玎也收到了。

　　在11月里，她的結婚預告在荒地上的那個教堂里，和在新郎所住的哥本哈根同時發(fā)表出來了。于是她便跟她的女主人一起旅行到哥本哈根去，因為新郎有許多事情要辦，不能回到遙遠的尤蘭來�？他愃圭嘣谕局幸�經(jīng)過一個小鎮(zhèn)芬德爾，她在這兒會見了她的父親。這是離他最近的一個地點。他們在這里互相告別。

　　這件事情曾經(jīng)有人提起過；但是依卜不感到什么興趣。他的老母親說他這些時好像很有心事的樣子。的確，他很有心事，他心里想起了他小時候從一個吉卜賽女人那兒得到的三顆榛子——其中兩顆他已經(jīng)給了克麗斯玎。這是希望之果。在她的那兩顆果子里，有一顆藏著金車子和馬，另一顆藏著最漂亮的衣服�，F(xiàn)在成為事實了！在京城哥本哈根，一切華貴的東西她現(xiàn)在都有了。關于她的那一份預言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實現(xiàn)了！

　　依卜的那顆果子里只有一撮黑土。那個吉卜賽女人曾經(jīng)說過，這是他所得到的“最好的東西”。是的，這現(xiàn)在也成為事實了！黑土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東西�，F(xiàn)在他懂得了那個女人的意思：他的最好的東西是在黑土里，在墳墓的深處。

　　許多年過去了——年數(shù)雖然不太多，但依卜卻覺得很長。

　　那對年老的旅店主人，先后都去世了。他們?nèi)�部的財產(chǎn)——幾千塊錢——都歸他們的兒子所有了。是的，現(xiàn)在克麗斯玎可以有金車子和許多漂亮的衣服。

　　在隨后的兩年內(nèi)，克麗斯玎沒有寫信回去。當她父親最后接到她的一封信的時候，那不是在興盛和快樂中寫的�？蓱z的克麗斯玎！她和她的丈夫都不知道怎樣節(jié)約使用這筆財富。它來得容易，去得也容易。它沒有帶來幸福，因為他們自己不希望有幸福。

　　石楠花開了，又謝了。雪花在塞歇得荒地上，在山脊上，飄過了好幾次。在這山脊下，依卜住在一塊風吹不到的地方。

　　春天的太陽照得非常明朗；有一天當依卜正在犁地的時候，犁忽然在一塊類似燧石的東西上面犁過去了。這時有一堆像刨花的黑東西從土里冒出來。當依卜把它拿起來的時候，發(fā)現(xiàn)這原來是一塊金屬品。那塊被犁頭劃開的地方，現(xiàn)在閃出耀眼的光來。這原來是異教徒時代留下的一個大臂釧。他翻動了一座古墓；現(xiàn)在它里面的財寶被他發(fā)現(xiàn)了。依卜把他所發(fā)現(xiàn)的東西拿給牧師看。牧師把它的價值解釋給他聽，然后他就到當?shù)氐姆ü倌莾喝ァ７ü侔堰@發(fā)現(xiàn)報告給哥本哈根的當局，同時勸他親自送去。

　　“你在土里找到了最好的東西！”法官說。

　　“最好的東西！”依卜想。“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東西，而且是在土里找到的！如果說這是最好的東西的話，那么那個吉卜賽女人對我所作的預言是兌現(xiàn)了！”

　　于是依卜從奧湖斯①乘船到皇家的哥本哈根去。他以前只渡過古德諾河，所以這次旅行，對于他說來，等于橫渡一次大洋。

　�、賷W湖斯（Aarhus）是丹麥的第二個大城市。從這兒到哥本哈根去，要坐八個鐘頭的海船。這對于丹麥人說來，是最長的一段旅程。

　　他到了哥本哈根。

　　他所發(fā)現(xiàn)的金子的價錢，當局都付清給他了。這是一筆很大的數(shù)目——600塊錢。從塞歇得荒地上樹林中來的依卜，現(xiàn)在可以在這熱鬧的大首都散步了。

　　有一天，在他要跟船長回到奧湖斯去以前，他在街上迷了路；他所走的路，跟他所應該走的方向完全相反。他走過克尼伯爾橋，跑到克利斯仙哈文的郊區(qū)來，而沒有向西門的城垣走去。他的確是在向西走，但是卻沒有走到他應去的地方。這兒一個人也看不見。最后有一個很小的女孩子從一間破爛的屋子里走出來了。依卜向這孩子問他所要尋找的那條街。她怔了一下，朝他看了一眼，接著放聲大哭。他問她為什么難過，但是他聽不懂她回答的話。他們來到一個路燈下面，燈光正照在她的臉上。他感到非常奇怪，因為這簡直是活生生的克麗斯玎在他面前出現(xiàn)，跟他所能記起的她兒時的那副樣兒完全一樣。

　　他跟著小姑娘走進那個破爛的屋子里去，爬上一段狹窄破爛的樓梯——它通到頂樓上的一個小房間。這兒的空氣是渾濁悶人的，燈光也沒有；從一個小墻角里，飄來一陣嘆息

　　聲和急促的呼吸聲。依卜劃了一根火柴。這孩子的媽媽躺在一張破爛的床上。

　　“有什么事需要我?guī)兔�嗎�?rdquo;依卜問。“小姑娘把我?guī)У竭@兒來，不過我在這個城里是一個生人。你有什么鄰居或朋友需要我去替你找來嗎？”

　　于是他就把這生病的女人的頭扶起來。

　　這原來就是在塞歇得荒地上長大的克麗斯玎！

　　在尤蘭的家里，許多年來沒有人提起過她的名字，為的是怕攪亂了依卜的平靜的心情。關于她的一些傳說的確也是不太好。事實的真相是：她的丈夫自從繼承了他父母的那筆財產(chǎn)以后，變得自高自大，胡作非為。他放棄了可靠的工作，跑到外國去旅行了半年；回來的時候，已經(jīng)負了一身債，但他仍然過著奢侈的生活。正如古話所說的，車子一步一步傾斜，最后完全翻掉了。他的許多逢場作戲的酒肉朋友都說他活該如此，因為他生活得完全像一個瘋子。有一天早晨，人們在皇家花園的河里發(fā)現(xiàn)了他的尸體。

　　死神的手已經(jīng)擱在克麗斯玎的頭上了。她在幸福中盼望的、但在愁苦中出生的最小的孩子，生下來不到幾個星期就進入了墳墓�，F(xiàn)在臨到克麗斯玎本人了。她病得要死，沒有人照料；她躺在一個破爛的房間里，這種貧困，她小時候住在塞歇得荒地上，可能忍受得下來，但是現(xiàn)在卻使她感到痛苦，因為她已經(jīng)習慣于富裕的生活了�，F(xiàn)在跟她一塊兒挨餓受窮的，是她的最大的孩子——也是一個小小的克麗斯玎。就是她領依卜進來的。

　　“我恐怕快要死了，留下這個孤單的孩子！”她嘆了一口氣。“她將怎樣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下去呢？”別的話她一句也說不出來。

　　依卜又劃著了一根火柴，找到了一根蠟燭頭。他把它點著，照亮這個破爛的住房。

　　依卜看了看這個小女孩，于是他就想起了克麗斯玎年輕時候的那副樣兒。他覺得，為了克麗斯玎的緣故，他應該愛這個孩子，雖然他并不認識她。那個垂死的女人在凝望著他：她的眼睛越睜越大——難道她認識他嗎？他不知道，他也沒有聽見她說一句什么話。

　　這是在古德諾河旁的樹林里，離塞歇得荒地不遠�？諝夂荜幊�，石楠花已經(jīng)謝了�？癖┑奈黠L把樹林里的黃葉吹到河里，吹到荒地上。在這個荒地上的茅屋里，現(xiàn)在住著陌生的人。但是在那個山脊下，在許多大樹下邊的一個避風的處所，有一個小小的農(nóng)莊。它粉刷和油漆一新。屋子里，泥炭在爐子里燒著。屋子里現(xiàn)在有了太陽光——從小孩子的一雙眼睛里發(fā)出的太陽光。笑語聲，像春天云雀的調(diào)子，從這孩子鮮紅的嘴唇上流露出來。她坐在依卜-

　　的膝上；他是她的父親，也是她的母親，因為她的父母，像孩子和成年人的夢一樣，也都消逝了。依卜坐在干凈漂亮的房子里，現(xiàn)在是一個幸福的人；但是這個小女孩子的母親卻躺在京城哥本哈根的窮人公墓里。

　　人們說，依卜的箱子底上藏有錢——從黑土里獲得的金子。他還獲得了一個小小的克麗斯玎。

　　（1855年）

　　這篇故事發(fā)表在安徒生的《故事集》第二版里，實際上是寫于1853年作者在丹麥西爾克堡市旅行的時候。那時他的心情很不好。他在手記中這樣寫道：“我的心情很沉重，不能做什么工作，但我寫了一個小故事——寫得還不壞，不過里面沒有什么太陽光，因為我自己心里也沒有。”這個小故事描寫的是人世滄桑，也可能與他個人的愛情不幸有某些聯(lián)系——他少年時代曾經(jīng)熱戀過一個名叫伏格德的村女，而無結果。這正是他進入了中年以后的作品，像《柳樹下的夢》一樣，幻想和浪漫主義氣氛減退了，現(xiàn)實主義成為他的主要特征。他的創(chuàng)作正式進入了一個新時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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